初秋，夜間漸漸轉涼，正午的日照殘存幾許暑意。星期三中午，鬧區裡人車熙攘，轉個彎進巷裡，小小的布簾與庭院隔開了鬧區的喧囂，餐館顯得恬靜。久未見面的友人，與我相約一聚。電話裡，友人說著方才開會遲了，他片刻就到。我從桶裡取出鎮得冰涼的香檳，撕開包覆瓶口與軟木塞的錫箔，右手掌心壓著軟木塞，左手緩緩地旋轉瓶身，擠壓在瓶身裡的高壓氣體從細縫竄出，流動的聲息悄悄開始也悄悄結束；「少女的嘆息」，書裡如此述說香檳開瓶時的聲音，溫婉輕柔，若有，似無。

淡淡的金黃色澄澈酒液透著窗外天光，氣泡連綿升起，如同夜裡的萬點繁星。香檳是歡樂的遊行慶典，抒情的戀人絮語，也是浪漫的少女夢想。友人與我相交多年，我倆偶或會喝杯酒，聊聊彼此。他喜歡香檳的柔美又強壯，喜歡香檳的浪漫情懷與愉悅氛圍。

如同他自己，在男性的強悍裡有溫文；他的人生近乎圓滿，卻因為生性浪漫，在感情路上跌跌撞撞。

「你喝看看，我很喜歡這酒莊喔。」

我把倒好的香檳推至到他面前。他左手輕捏杯腳，略傾著杯子舉高襯著窗外的光，眼神聚焦在杯底。

「顏色蠻淡的。」他語氣裡摻著遲疑。

友人一向偏愛厚實飽滿的香檳，喜歡那紮實的力量，四溢的濃郁酵母、蜂蜜與烤麵包丁；而這瓶酒，看來非此類。

「這酒很輕盈啊，像是還在發育的少女，柔柔的、細細的。」他的鼻尖湊近杯口，輕嗅，啜飲。

「這是blanc de blancs？」他轉頭過來問著。

Blanc de blancs是香檳的一種，中文翻譯成「白中白」，指稱的是僅用白葡萄來釀造的香檳。大多數的香檳是混合調配釀造的產物，釀酒師在不同的年份，不同的風土，不同的品種裡調整配方與比例，呈現出理想的模樣。香檳常見的葡萄品種包括了紅葡萄的Pinot Noir與Pinot Meunier，以及白葡萄的Chardonnay，各自能為香檳添加相異的個性。

Pinot Noir構成厚實的基底，繁複的香氣與風味；Pinot Meunier賦予充沛花果香氣與親和性；Chardonnay則帶來細緻、優雅，及鮮活質感。但是blanc de blancs只使用Chardonnay一種葡萄來釀造香檳，釀出來的香檳較輕盈纖細，酸度較高，活潑又優雅。

「果然是香檳王子啊。沒錯，這是blanc de blancs。」

「不過這個比一般的blanc de blancs更瘦更輕盈，像是風吹得烈一些就會折腰的柳枝。年份還很新吧？喝起來像是個少女啊。」

「拜託，你平常都喝Salon這種blanc de blancs，Salon可是強壯飽滿又細緻的頂級香檳啊，價錢連年調漲，這可不是給市井小民喝的酒啊。」

友人露出靦腆的笑容，揮了揮手。

「別這樣說啦，下次我帶Salon讓你喝。你這瓶很好喝，只是跟我平常喝的風格不一樣。這酒的酸度明顯，但卻是愉悅的感受，光這點就很不簡單。礦物感清晰，有檸檬、柑橘、萊姆、葡萄柚，白色小花細細的香氣卻不會被掩蓋，酒體細緻而骨架分明。輕盈又紮實的blanc de blancs很不容易啊。這是哪瓶酒？」

「Billecart-Salmon的blanc de blancs，1999年，這是目前市面上最年輕的年份。」

西元1818年，Nicolas François Billecart與他的夫人Elizabeth Salmon設立Billecart-Salmon House。經過兩百年， Billecart-Salmon House是香檳區內少數未曾易主，從創建至今皆由家族營運的莊園；他們代代相承的是一份事業，更是一種理念與夢想；兩百年來，她們持續追尋的，是細緻與均衡的優雅。 用自己的雙手，栽種照料行列成伍的葡萄樹，呵護著她們，果實熟美時，溫柔地摘下，釀成涓滴精萃。Billecart-Salmon House的香檳，不論哪一款，都呈現出輕盈細緻的特質，甜美動人，優雅大方。而這種風格的延伸線，最極端的位置佇立著的就是她們的blanc de blancs；更加輕盈，更加細緻，卻依舊甜美，也不減損強度與結構。那是一種纖細柔軟的堅韌, 像是挺拔的麻竹，質軟肉厚，節硬甜份高；狂風再烈也只能吹彎她的腰身，卻拔不走她的根。

「你不覺得這酒像適合當老婆的女性嗎？纖細卻強韌，溫良外表的背後是堅忍。她不是目光焦點，初見不會讓人驚艷，但卻別有風情。喝起來很自在舒適，讓人安心；常喝，也不會厭煩。」我意有所指地想規勸友人。

背景迥異的兩人，最常談的是彼此感情路上的累累傷痕。我們總被野艷的、動人的、大紅大紫且香氣遠播的花朵所吸引，看著聚光燈焦點下的青春年華這般美麗；如同友人偏好的香檳，是深沉厚重的濃情蜜意，是舞台上的萬紫千紅。一次又一次地，我們對這些女子魂牽夢縈，心神流離；而那些可以牽手並肩、甘苦與共的良善純美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錯過。我總希望友人在情感上能找到幸福的依歸，他值得，也應得。

「你是在勸我嗎？這幾年你約會過的女性同胞裡，有幾個不是艷麗的野花？好難得在前年有一個對象比較清秀善良，結果對方躲你躲得多快？」

我們都笑了，笑對方，也笑自己。

過去的那些年與近來的這些事交錯在閒聊的內容，怡人的香檳與合宜的料理譜成饗宴，時間很快地就過去。

「這酒很有趣，香氣變了，酒體也變了。她變得比較圓潤甜美，比較有親和力，一開始的特性有些太極端，後面就變得比較怡人。」

經過幾個小時的醒酒，她的線條變得圓潤，體態較為飽滿，酸度也較溫和；原本清新的水果風味加添了甜美，以及一些烤榛果與麵包丁的熟成氣息。

她就像電影「羅馬假期」裡的奧黛莉．赫本；電影前段，她呈現皇族的典雅高貴，清瘦的身軀，女性的曲線卻是優雅美麗；相處後，她流露出自然與真誠，甜美活潑，貼近人心。

有時候，酒經過時間，會更美麗；女人，也是如此。

編按：本文原載於【腕錶生活雜誌】37期，2012年10月出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