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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 Marathon du Medoc 2013 -波爾多馬拉松,跑步,喝酒,享受。

學生時期總得跑幾圈操場,也曾跑過幾回國父紀念館與中正紀念堂,但跑步這事一直引不起我的興趣,更談不上熱情。並不是我本身不喜歡運動;我不喜歡帶有社交成份、團隊性質或者捉對廝殺的運動,籃球、高爾夫或網球,都與我無緣,唯有在人情或工作需要時,才偶一為之。對我來說運動是全然私人的一回事;我總是一個人騎著單車,沿著河濱或海岸,緩緩前行,有時轉個彎上山,再從另一側下來。不需相約伴侶,不需擔心步調,不需顧慮他人,全然是自己一個人的事。

 

這個過程提供我生活裡必要的孤獨,可以一個人獨處,對我來說很重要。跑步與單車在性質上相似,但對我的體能來說慢跑過於辛勞,就也始終難以體會其中樂趣。我喜歡的事物必然是能獨享的,文字的讀或寫,黑咖啡與葡萄酒,音樂和電影;當然這些事物也能群體參與,但我往往偏好一個人進行;葡萄酒對我來說尤甚。我雖常與友人共飲,但其實更愛獨酌;一瓶酒,幾小時,或者幾天。獨處的過程提供我生命裡必要的養份,跟自己對話的空間,讓我踏實,安心。無法割捨孤獨的美好,對一個人的自由成癮,日子越久,就越難離棄,也就越遠離人群;寂寥的美感是不能分享、不能取代,也不能缺乏的。

 

2013波爾多馬拉松路線圖
2013波爾多馬拉松路線圖

 

若非我已沉迷葡萄酒,若不是波爾多馬拉松會在酒莊與葡萄田裡邊跑邊喝,或者邀約不是來自摯友,我斷不可能開始慢跑這回事;少一個條件,都不成。23個星期的準備與訓練,10000公里外的波爾多,8500名參賽者,沿途60個酒莊,42.195公里,6.5小時。我想在時限內完賽,而在許下這個承諾時的我,卻連輕鬆跑完五公里的體能都欠缺。

 

訓練的計劃從四月到九月,穿插在工作與餐酒之間進行,時疏時密。身體會疲勞,會興奮,練跑的份量多些或少些,快些或慢些,大致是依著計劃在走。到了夏天,島國的天氣轉得炙熱潮溼,即便是夜裡或雨後,空氣依舊黏膩得讓人難以忍受。我的身體逐漸適應慢跑的需求,也慢慢能享受慢跑的過程,但對這氣候卻怎樣也喜歡不來。隨著汗水積到鞋底漬漬有聲,計劃也就開始落後了,慢慢累積起來的信心裡摻和了不安與懷疑。

 

回想這段時日,我不是身體在跑步,就是心底掛念著跑步;縱使人事情感變遷更迭,都輕飄飄的失了重量,心底留不下刻痕,轉眼已煙消雲散。

 

波爾多馬拉松始於西元1984年,與其說她是比賽,說是一場慶典毋寧更為貼切;九月的波爾多,經過大半年的辛勞,葡萄果實纍纍成串垂低著頭,馬拉松就像採收前的狂歡,之後則是忙碌的採收與釀酒。很難找到比這更獨具風格的馬拉松了,明明是42.195公里的艱辛賽程,卻開宗明義不歡迎追求紀錄的跑者;完賽的獎賞是當地的葡萄酒,沿途的補給品充斥著生蠔、牛排、冰淇淋與紅酒,不合時宜卻讓人格外雀躍,每年設定變裝主題,九成以上的參賽者裝扮得千奇百怪,賽道兩側的樂隊演奏與熱情的舞者,揮灑著汗水擺動著肢體,跑者們拿著酒杯隨著音樂停下腳步臀擺肢搖,沒有隔閡或距離,葡萄酒是唯一的言語。

 

賽前遇到成群的閃電俠。穿這樣會不會跑得比較輕鬆寫意呢?
賽前遇到成群的閃電俠。穿這樣會不會跑得比較輕鬆寫意呢?

 

開跑前人群漸漸聚集。科幻是這年的變裝主題,復仇者聯盟的成員在每個角落出沒,還有天行者與黑武士、瓦肯人與史巴克,以及更多莫可名之的形形色色與光怪陸離。巨大的揚聲器播放著重節拍的樂曲,透明的大氣球懸吊著身穿金色緊身衣的長髮女郎,在半空中翻滾著往復來去;彷似大炮的噴孔揚起將數不清的黃色紙片打上半空,飛舞灑落在跑者的髮間與衣領,情緒逐步加溫至沸騰,大地也彷彿在震動。約定好完賽後的集合時地,友人們彼此互祝平安順利,之後就各安天命了。

 

在跨步跑出第一步之前,自己都不是孤單的。人群若有似無地漸漸移動,賽事就這樣展開。上千個人擠成一塊,若沒硬生生地穿越人海縫隙,就得緩緩地隨波逐流,跑跑走走、走走停停。友人們依著各自的步伐離去,少壯的男孩志得意滿地開始穿越人群間隙,轉眼已失去蹤影,只想體驗氣氛的友人從未想完成賽程,好整以暇地在人群裡漫步嬉戲。我依著自己的計劃推進,冀望能在六小時內到達終點。

 

想保持穩定的速度比想像來得困難;路途上滿溢著歡欣氛圍,酒莊裡的美酒與樂音,總吸引著跑者停下腳步,忘了時間與距離,國籍或語言,年齡或性別,陌生或熟悉,人們舞在一起,旋轉的身軀如酒杯裡盪起的酒液飄散香氣。有時是路途的怡人景色,或者是週圍的跑者氛圍激昂,步伐總會不自主地加速再加速,踩踏過柏油路和石子地,穿越城鎮與田地。這是在人群中的獨處,喧囂裡的孤寂;人畢竟無法與別人共享速度與節奏,我的步伐只能屬於我自己。

 

偶而從雲層裡探頭的陽光輕柔地灑落大地,拂面的風帶著幾許秋天氣息,兩側熱情高舉著手想與跑者擊掌的孩童,讓人情緒高漲難以壓抑。跑步終究是個原始而孤獨的運動。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上忙,不論加油的觀眾多寡,是否有伴同行,跑步都只能是一個人的事。

 



路途會穿過一間又一間的酒莊
路途會穿過一間又一間的酒莊

 

賽程的起點是Pauillac市區,往南邊繞到Saint-Julien後轉個彎繞成一個橢圓,回到Pauillac之後再往北前行,穿過聲名響亮的Chateau Lafite-Rothschild酒莊,深入Saint-Estaphe後再沿著Gironde河回到Pauillac,是起點也是終點;賽道在地圖形成一個8字型。

 

我跨過了29km,人生所曾跑過的最遠里程,就像越過直布羅陀海峽,之後是未知的大海。我的呼吸依然順暢,肌肉有些許酸楚,對跑步倒無礙。我張大口吸入更多氧氣,臉上帶著笑意,我開始相信自己能抵到終點。

 

就像根持續被拉緊、張力漸漸加大的弓絃,隨時都可能會「啪」一聲,就斷裂。三十五公里時,我彷似聽到了「啪」一聲,旋即是「啪啪啪啪啪」地傳遍每一塊跑步用到的肌肉,從大腿的股四頭肌與膕旁肌,臀大肌,小腿的腓腸肮與比目魚肌,腳底的足底筋膜,有默契地同聲抗議,分不清身上承受的哪些是疲勞,哪些是酸楚,哪些是痛苦。

 

「痛苦」這回事是內含在馬拉松裡頭的;即使是專業跑者也得花上數小時時間,把能量燃燒殆盡之後才能完成馬拉松。如果不是在這種痛苦裡能帶來一些什麼觸動,有誰會想特地來挑戰這種東西呢?正因為苦,而自己甘願、選擇了通過這些苦,在這過程裡才能更真切地體會到活著這回事。

 

速度緩了下來,跑跑走走的過程成了艱辛的勞動。忍著身體的痛,心底的苦,一跛一跛地交替腳步,離終點越近,緩緩步行的跑者越多;或走或跑,群聚或孤獨,歡欣亦落寞;我的身體仍能感受疼痛,聲音話語仍能傳進朵裡,肌膚能感受微風日光與細雨,但心卻進入一種微妙的境界,與世間外在的一切顯得若即若離,似遠還近;什麼都能感受得到,卻也什麼都不打緊,進入一種類似諦觀的境界,眼底見著的,是自己。

 

我的個性算是能獨處的,就算是一個人做什麼事,也不太會覺得痛苦淒涼;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能一路跑過幾個月的準備訓練,跑到這裡。42公里的標示牌終於出現,友人的加油聲從人群裡傳來,我抬起步伐大步往前,腳底是柔軟的紅色地毯,大口吸入氧氣,心臟噗通噗通地把含著氧氣的血液帶到肌肉、器官與大腦,那些身軀的疼痛與精神的苦楚失去了蹤跡,終點線就這樣,通過了。

 

我不確定一次馬拉松的經驗,在我的生命裡頭是不是形成什麼意念,或者留下什麼痕跡;但這年秋天的波爾多,溫涼怡人的氣候,夾道群眾的歡欣熱情,燒盡能量後殘餘的那些,莫可名狀的感觸,不留意時仍在心底泛起漣漪。

 

編按:本文原載於【腕錶生活雜誌】43期《酒在他方之九》,20132年10月出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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