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又十年地過去，我，與我的brother brunello，一起變老。他們變美了，我卻凋零了。緩慢但真切地，凋零了。

年少時，音樂佔據我生命大半。泡咖啡館聽音樂，窩樂器行打工，晦暗地下室裡表演青澀的青春與無盡的精力。音樂的地圖裡我走了一圈，搖滾、重金屬、咆勃爵士、ECM、古典、聲樂。躲在各個角落的唱片行，成了我記憶裡北城最閃亮的點點星光；擁擠抑寬敞，昏暗或明亮，覆著灰塵的膠膜上是殘舊的白底紅框貼紙標著價，架子底角落裡成堆的特價品，一箱又一箱。

公館是宇宙城和個體戶，還有誠品音樂館，溫潤的木地板與迴盪的聲響；東區有駱克，西門町有佳佳，合友躲在光華商場邊的巷弄，中山北路的二樓開著傑笙；以及法雅克與淘兒，雖然昂貴卻總藏著些什麼讓人難以捨棄；即便是玫瑰與大眾，也偶有驚喜可尋覓。

我癡戀巴哈，尤以對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為甚；在每間相熟或陌生的唱片行裡，我翻找熟識與陌生的演奏家，尋找不同的詮釋與可能。然後，我遇見Janos Starker。

2013年四月二十八日，Janos Starker逝世，享年88歲。Starker的人生與大提琴緊緊相繫，五歲習琴，八歲收徒，十五歲開始職業公演；二次世界大戰時，活過納粹的集中營。戰後，他的足跡隨著演出的機會，到了布達佩斯、維也納；然後是美國，達拉斯、紐約與芝加哥。1958年，Starker開始任教於印地安那大學，直到人生末段才有片刻歇息。

「雖然我參與過三千場、四千場、或者五千場演出，但我生而為人來到世間，是為了教學。」

大提琴的音域橫跨四個八度，幾乎涵盡高、中、低音域；與人聲比擬，大提琴可以是深厚紮實的男中低音，清亮若男高音，甚或是激昂的次女高音。音色上大提琴溫潤飽滿，容易挑動聽眾心弦，稍有不慎，情感便泛濫如江水潰過堤坊溢得無邊無際。

Starker的演奏風格，是在完美技巧上的謹慎詮釋。他的技巧純熟無瑕，情感內歛飽滿，音色紮實純粹。少了多愁善感的喜悲與恣意漫涎的悲喜情緒。當世人多半追求著演出時舞動肢體，渲染情緒與張力，增幅著個人魅力，討好著聽眾與樂評；他總是堅守理念，紮實地演奏每一個小節，述說著作曲家的話語。

「我不是演員，」Starker說著，「我不想成為那些在台上表演時，抱著大提琴像在做愛的人。在音樂這殿堂，我想呈現的是謙卑與尊嚴，而不是自我價值的膨脹。」

Starker重視音樂本質，追求技術的完美與詮釋的精確；不論是古典時期、巴洛克時期，以至浪漫主義與現代音樂，他總能掌握曲目裡蘊含的脈動與念想，呈現作曲家的意念。

他認為大提琴演奏是需要系統性地組織與準備每一個環節；演奏前的預備，右手與左手的位置，以至樂句與音符的進行。在他的演奏裡，少了即興與冒險，但是精確且完美。我喜歡他的所有作品，但最偏愛的，依舊是他的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，旋律簡單優美，音符個個到位，是一份安寧靜謐的美麗與深邃。

回觀整個二十世紀，音樂從只能現場演出，漸漸地有了廣播、錄音、黑膠唱盤與CD唱片，網路串流音樂與下載，改變了唱片業的整個生態。資訊流通的進步，讓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不再成問題，演奏家更容易地曝光在大眾與媒體前，繼之的名與利誘惑，商業模式的操作，有意無意地讓浮誇的演出蔚為風潮，個人魅力與行銷手法，讓音樂的本質漸漸模糊難辨。Starker的一生經過些衝擊與演變，卻始終守在他安心的角落，一個重視音樂本質的角落。他的過世，像是一個世代的結束，難免讓人落寞。

Starker是傳統和固執的音樂人，追求完美與均衡，他的音色純粹集中，溫暖透明。聽聞他辭世，我默默地在房裡播起他的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，懷念的聲響起伏吟唱之間，我想找一瓶酒，能讓我也想起他。那非得是Franco Biondi Santi不可了。

Franco是傳統且固執的酒農，也是追尋完美與均衡的藝術家，他的brunello純粹且集中，溫暖透明。Franco逝世於2013年4月，享年91歲。Biondi Santi酒莊位處義大利Toscana，這裡生產許多義大利的看板葡萄酒，包括chianti，brunello di montalcino，以及super toscana。其中，brunello di montalcino就是來自Biondi Santi家族的創新、堅持與奮鬥。

18世紀中期，歐陸天災連綿；先有白粉病(powdery mildew)，接著是葡萄根蚜蟲害(phyloxera)及霜霉病 (downy mildew)。多數酒莊為了渡過難關，紛紛栽種其它品種混釀，想用易飲討喜的酒款換得金錢。然而Franco的祖父，Ferruccio堅持釀造使用sangiovese grosso葡萄，工續繁複需時經年的紮實紅酒。後世尊Ferruccio為brunello之父。

1917年，Tancredi從父親Ferruccio手中接棒，堅守傳統的同時，他設法提升brunello的品質，持續釀出無視歲月流逝、趨於完美的brunello；自此brunello與北義的barolo齊名，成為義大利的代表酒款，而Biondi-Santi酒莊，則是brunello的旗手與看板。

Franco生於1922年，8歲進酒窖工作，10歲開始試酒，18歲開始照料葡萄。1970年，Franco接下莊主；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，是在1994年9月28日的一場垂直品飲酒會。那年，Franco廣發英雄帖給媒體與酒評，挑選自家旗艦酒Brunello di Montalcino Reserve的十五個代表性年份，橫跨1888年到1988年，包括逾百年的1888年與1891年酒款。經此，全世界見識到Biondi-Santi的酒，能任憑歲月淘洗又淘洗，百年後依舊美麗無方。

Brunello只能用100%的sangiovese grosso葡萄，得經數年橡木桶與瓶內陳年才能上市，酒風嚴謹氣度恢弘，卻少了親和與討喜。法規的限制與酒款的特色讓brunello不易取得大眾青睞，帶著幾分曲高和寡之意，商業發展受限。因此幾十年來，許多小酒農與大酒商爭取著法規鬆綁，希望獲得經濟上的成功。

若不是Biondi-Santi家族固守傳統、捍衛著brunello，今日，brunello便只是個行銷名號，而非一份獨特的美麗。

Franco對brunello有著滿滿的愛。他的一生與brunello緊緊相繫；談到他的brother brunello，他說著，「他的特色就是長壽。他是大自然創造的美好，我們需要做的只有等候。」「十年又十年地過去，我，與我的brother brunello，一起變老。他們變美了，我卻凋零了。緩慢但真切地，凋零了。這不正是上帝對我們所有人的安排嗎？」

我刻意提早開瓶醒酒，瓶口飄散著香瓜味，讓人帶些疑惑。靜置八小時，氣味仍略顯閉鎖，又花了好些時間才漸漸綻放。主體是草本植物與藥草，綠蕃茄，漸漸才呈現的是櫻桃，覆盆子梅與香草，酸甜怡人；最後是巧克力與蘑菇。酒體適中，單寧紮實而酸度明顯；初時兩者互有消長地爭奪，過了一天，方顯均衡，口感更顯溫潤典雅，內歛而集中。漸次展開的層層疊疊如細密眷戀交織卻又絲絲分明，餘韻綿延若無窮盡。

【腕錶生活雜誌】提醒您，開車不喝酒，安全有保障。

編按：本文原載於【腕錶生活雜誌】41期，2013年6月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