隨著歲月流逝，記憶消散。有些過去我不願再想起，有些我選擇忘記。然而這瓶酒，總是讓我憶及那頓晚餐，以及那個女孩。那年，我的生涯轉了個彎，離開原本的環境，試著自己衝撞出個名堂。新工作、新朋友、新嗜好，與新生活。女孩熱情活潑，喜愛美食醇酒。我們熟稔了起來。

我們相約在巷弄裡的餐館。我總是來得早些，服務生長得清瘦，在黑色的衣著中益顯低調，她領著我穿過門廊至隔鄰的側室。桌子臨著落地窗，青白色桌巾上擺設著餐具杯皿，黑色窗框將玻璃隔出一塊塊長方，窗外栽植幾抹綠葉細枝，透著路燈灑落巷弄地面與對牆後反射而來的青白色光線，映照著青白色的桌巾、青白色的器皿與青白色的牆，燭焰在青白色的氛圍中抹上幾許暖。

Feudi di San Gregorio是個年輕的酒莊，座落在南義大利的Campania區域；她創建於1986年，歷經幾年的規劃嚐試，在1991年推出第一款酒項。她是個年輕卻戮力復興傳統的酒莊，裁植釀造Campania當地的葡萄品種，配合風土氣候及人文傳承，佐以現代化的釀酒觀念技術。她想做的，是在歷史傳承和未來可能之間對話。

隨著上市酒款的成功，Feudi di San Gregorio接連著試驗不同的葡萄品種與釀造方式；1994年，Feudi di San Gregorio使用Aglianico釀出的紅酒，奠立她在南義大利的地位。她代表的是南義大利酒莊、釀酒師、甚至是住民，對在地釀酒品飲風俗的文藝復興，這努力的成果已然甜美動人。

「麻煩您，先幫我醒酒。」

Aglianico年輕時往往因為單寧過重、澀味明顯而讓人難以親近，如果不能靜候熟成，那麼就得提早開瓶，讓酒體與空氣接觸來喚醒她，風味才會圓熟。我估算著醒酒可能需要多少時間以及女孩習慣性遲到的份量，把酒遞給侍酒師；侍者刀在瓶頸轉圈後除下錫箔，軟木塞悄聲無息地被取出置放在圓盤上。香氣如江水奔流，紅色果實的水果聚落，藤織果籃盛滿諸般悶熟熱爛的水果。

侍酒師倒了些酒至杯底。黑胡椒與薄荷，諸般香料，奔放的熱情。口感略顯緊實，單寧溫柔地輕咬著舌頭，酒液是深沉的紅色透不過光。酒體飽滿豐腴，吞落喉後口舌間仍是充盈的餘韻。從口腔，經由思念與血行到腦，到心；被滿溢的香氣佔據，是紮實地滿足與幸福，緊緊地貼近心底，是溫暖。

Aglianico這個葡萄品種被用來釀酒的歷史可溯及公元前七世紀，距今逾兩千六百年，遠在古希臘、羅馬時代已廣受歡迎，在近代卻一度失去舞台。她適合海拔1200至1500呎的向陽坡地、充足的陽光，方能使青芽結成果實；必須是冬日遲來的南方，她才有時間來把土壤深處的養份點滴凝聚成一顆顆珍珠。Aglianico釀出的酒，單寧厚實，典型香氣包括梅子，李子，葡萄乾，櫻桃，黑莓，摻著幾許花香，然後還有黑胡椒，甘草，香料，甚至可能有一些礦物的味道。酒體豐潤，像是熱情直爽活潑的女孩，是地中海的太陽，盛夏的暑意，額頰的汗水，微風的涼爽。

葡萄摘採自Feudi di San Gregorio旗下的單一葡萄園－－Piano di Montevergine。Piano di Montevergine位處海拔1200呎面南的向陽丘陵，土壤由火山灰及黏土構成，表面與深處覆著細質泥砂。

1930年代，葡萄根瘤蚜蟲病感染並摧毀歐陸多數的葡萄樹，疫情過後由僧侶在當地復植的葡葡構成今日Piano di Montevergine的主體，樹齡多在70至80歲之間。而隨著部份葡萄樹的枯老，新植的葡萄樹則在20歲上下。Piano di Montevergine是個以老藤為主的葡萄園，葡萄樹稀疏地行列成伍，零星夾雜著榛果樹與橄欖樹。十月底收成，經過20天浸泡發酵，先在法國橡木桶裡經過十八個月陳年，然後再裝瓶陳放24個月以上才會上市。

女孩漾著笑容如荷花盛開，蹦蹦跳跳，止不住地述說著生活點滴。她略修了髮，立體精緻的五官上是深遂的煙燻妝與長長的睫毛，眨巴眨巴的眼睛隨話語閃耀著青春。她總是興高采烈地述說著一個世界，顯得遙遠而陌生的世界；那些不受節制、滿溢的熱情，恣意揮霍的生命，總讓我興味十足；而那一個個我過往不認識，日後也未曾記得的人物，伴隨著的故事，穿流在對話裡，混在酒食與記憶裡。

「哇！這酒好香！」

女孩以左手拇指，對合著蜷曲的食指與中指夾起酒杯底座，輕柔地在空中轉了幾圈激起的酒液如舞者旋轉揚起的裙襬。女孩的眼輕閤將鼻湊近杯口，微微揚起的鼻翼，貪婪地吸著每一分味道。

飲用這瓶酒是場慶祝豐收的祭典，僅把酒液倒入杯身，馥郁的香氣便即四散，滿溢而出的李子、櫻桃、黑莓果實；輕晃杯身，紅黑色深邃透不過光線的酒液繞著圓弧攀附上杯壁，緩緩流下如淚水無聲劃過臉龐，一行行的淚角是淚痕；略顯誇張的果香，是豐收的果園。初飲時單寧仍顯緊緻，酒體飽滿性感，勾起心底的蠢蠢欲動。黑胡椒，甘草，薄荷，艷夏的炙熱下如微風輕拂，帶來幾許清爽。

經過一段時間的醒酒，單寧轉化得溫柔細密，奔放的果香更顯熟爛而甜美。這是款充滿熱情與生命力的酒，性感的挑逗，流轉眼波的調情。她就是如此風情萬種流露無限生機。

我們喝了點氣泡酒，白酒，以及Taurasi Riserva Piano di Montevergine 1999。兩個人步伐零碎地在人行道上搖擺前行，月光透過樹木枝芽葉片落在地磚與我倆身上；我絆了腳，女孩的手臂旋即勾住我的脖子穩住我的姿態。倆人一路無語，女孩冰涼的小手時而牽著我，時而我輕摟著她單薄的肩膀，嗅著髮絲間發散的美好。

 我記不得那晚吃了哪些菜色，說了哪些對白。或許那些食物與話語，我也未曾用心留意。但我記得女孩那天陽光明媚的容顏與笑語，穿透髮隙閃爍的光，青白色的路燈與溫紅的燭火。我記得那勾著我的臂膀，冰涼的小手，與她散發的味道。我記得這瓶酒的暖，與那些在鼻間，在口裡，在心底的烙痕。

 世事變遷，離合悲喜，我與女孩早已不再相遇。我佇立在記憶長河之畔，看著流逝的江水滾滾，那些有她身影的片段，被淘洗再淘洗，留下的，只有美麗。

 註：本文原載於【腕錶生活雜誌】35期，2012年六月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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